在蘇澳邊陲地帶的東澳村,近年因為粉鳥林秘境而聲名大噪。童年大部分時光在東澳渡過,於我而言,東澳就是可愛的外婆家,是擁有家族共同記憶與美好年節回憶的地方。過去每次家族聚會中長輩們提到的往事,總是只跟著聽、跟著笑;直到現在才意識到要把握機會,只要外婆一開口,就立即將手機錄音筆打開,將珍貴的過往生活故事記錄下來。
走出火車站,前往海邊方向,經過社區活動中心,就是外婆家了。
猶記得童年一齣在臺灣播放的日本連續劇-《阿信》,讓很多出生於日治時期輩份的阿嬤們頻頻拭淚,外婆也不例外。前年調閱了阿母這端的日治時期戶籍,今年初五也藉機錄下外婆和大家聊往事的對話紀錄。外婆從童年到嫁做人婦,故事脈絡中出現了3位故事鮮明的女性形象,讓我印象特別深刻,她們分別是:外婆的母親-「陳許汁」、外婆同母異父的大姊(名不詳),以及外公的母親-「黃李阿純」。而故事的中心主軸,還得由現今高齡79歲的外婆開始,串起整個老東澳故事的軸線,過程中許多生動的老台語,實在很難用國字表現,所以用國台語慣用字來書寫呈現。
80年前,農村社會普遍貧窮,除了「哪裡好賺吃,就往哪裡去」的島內移動現象外,對於當年沒有完善避孕措施,生了又養不起的家庭來說,「送養孩子」仍是當年十分普遍的現象。對當時的母親而言,孩子留在身邊養不起、送養又怕被人虐待的各種內心糾結與痛苦,在我現在可為人母的年紀進行同理,根本是一件痛徹心扉的事。
根據日治時期的戶政記錄,外婆的生母-「陳許汁」和外婆的養父-「邱阿竹」,都居住在原宜蘭廳清水堡北成庄(今羅東北成里)一帶。外婆的生母-「陳許汁」與元配丈夫原育有二女一男,在丈夫因病離世後,為生活帶著孩子再改嫁,並生下外婆和兩個舅公。在那個生活窮困、營養不良,卻又重視傳宗接代等許多奇特傳統思想的年代,人世間各種光怪陸離的家庭組合與悲壯情義,都是一頁頁如電影般的情節。
二姨婆大外婆9歲,是外婆同母異父的二姊。據說二姨婆的丈夫因嚴重憂鬱症在年輕時自殺身亡,亦有傳說是因為看到車禍現場犯沖煞所致。後姨婆也獨力撫養孩子長大,現姨婆已歿。
和外婆同母異父的大姊,兩人歲數相差12歲以上,外婆很小的時候,生父生了大病後來去世,生母只能靠著幫別人煮飯賺取微薄薪資;這位大姊姊自然肩負起「長姊如母」養育弟妹的責任。儘管外婆是同母異父的妹妹,大姊仍對這些弟弟妹妹們十分呵護。無奈家裡實在太窮困,外婆和最小的舅公便送養給別的家庭。原本外婆在6-7歲時被送養到位於「順安」的人家,但當時的收養家庭冬天也不給棉被蓋、把外婆打到躲在「八腳眠床的壁邊」。後來所幸有親友告訴外婆的大姊和生母:「如果不帶她回來,這孩子會被打死。」在新的收養家庭生活其間,外婆忍不住常偷偷跑回原生家庭,爾後,外婆的大姊也走路去找她,將她帶回,才結束被虐的惡夢。民國39年10月,外婆被同住北成庄的養父「邱阿竹」收養,將送養後遷戶口的補貼,繳還第一個送養家庭,也在9歲的時候跟著養父「邱阿竹」來到東澳。
想起自己的大姊,外婆語氣中充滿心疼:「以前大姊養我們勁苦憐,養我們到後來自己生病...身體硬拖...連我後來分(送養)來這裡(東澳)擱來看我好幾次。」根據外婆說法,大姊雖然自己有結婚,但身體不好,曾有一個孩子但可能沒有養活,孩子「阿嬌」應該是收養來的。
這位照顧弟妹無微不至的大姊,後來積勞成疾先去世了,在外婆18-19歲和外公結婚後、生第一胎前,都還曾來探望外婆。「她和二姊兩姊妹長得很像,她若想到我就會來(看我)。」外婆充滿感慨的說。而外婆的生母面臨女兒病逝、白髮人送黑髮人,自然悲痛至極:「阮媽媽哭嘎就慘ㄟ...她在家裡不敢哭,都去田底哭。我若想到那時候媽媽哭的樣子,可以說..真的是很艱苦的人...」想起母親和大姊對弟妹的好,外婆忍不住也鼻酸:「她(指大姊)實在是勁惜這些小弟小妹,她生病的時候,阿川(外婆的大弟)也都會去看她...真的齁,拖這些小弟小妹到...(指因照顧弟妹自己身體被病痛拖累)。」「大姊不在了以後阮母仔也像少了一隻手,因為大姐都會幫忙養家賺錢...」
左起:小舅公、外婆、大舅公。照片為小舅公提供。2018年兩位舅公還特地相約回東澳探望親姊姊。
外婆的大姊病逝後,由我的大舅公(外婆的大弟)照顧母親。大舅公開計程車辛苦維持家計,老母親心疼兒子工作和照顧的辛勞,經常再晚也等兒子回到家後才一起吃飯。老母親晚年時,一回颱風夜,外婆去探望她,當時老母親就和她說:「我若不死齁,你們不會快活啦(意指日子會不好過)...」覺得自己老了,看病、吃飯都要拖累兒子,外婆聽了返家後也難過了好幾天...沒多久後,外婆的母親就在家中自縊...想起心中最痛的這一塊,外婆說:「你們若聽到你們舅公在喪禮上痛哭,心肝快要擼擼去(指肝腸寸斷)...。他在喪禮上痛哭喊:『姨仔我就是顧妳顧不好,你今哪日才會這樣...』」(以前閩南人稱母親會叫"姨仔"、"阿母"或是"卡將"。)
想起童年,外婆總說:「我的姊妹都好可憐。如果拍成電影都可以排好幾天了..」聽外婆陳述至此,我們也已哭到用罄好幾張衛生紙了...
時光稍微快轉,把鏡頭轉向外婆婚後在東澳的生活。在民國49年那個民風純樸的年代,正值青春年華的24歲外公和19歲外婆相戀,經過一場和長輩轟轟烈烈的抗爭後,兩人共同生育了五個孩子,也一起照顧雙方的父母。外婆的養父-「邱阿竹」,以及外公的雙親-「黃阿永」、「黃李阿純」就曾出現在我的童年中,留下深刻印象。
中年的外公外婆一起出遊,目前外公已中風近8年。
有別於外婆生母的艱苦印象,外公的母親「黃李阿純」給晚輩的記憶更鮮明,但深刻的部份則完全不同。「黃李阿純」走的是強悍又豪邁的女性形象。在我阿爸阿母結婚前,這位外曾祖母就喜歡「上空+四角褲」的裝扮,不論家裡是否有客人皆是如此,她大概可以說是日前爭取「FREE THE NIPPLE」的最佳形象代表吧!XD
童年時期的我看著她那對哺育了10個子女、又垂又皺的雙乳,隨著步伐搖搖晃晃,自然是有非常多的想像和不解。
左起:外曾祖母「黃李阿純」、外曾祖父「黃阿永」(均已歿)在茅草屋祖厝合影。
至於我阿母記憶中的「黃李阿純」外婆,除了穿著豪邁外,也是一個喜歡吃零食點心,而且會「偷藏起來」「捨不得分給孫子吃」的阿嬤,更會"盧"自己的丈夫帶自己去買好吃的東西。而我外婆印象中的「黃李阿純」,由於有著千百年來難解的婆媳情結,加上這位豪邁婆婆的強悍個性,以及當年的外婆要照顧多名子女和家中三個老人,超高壓力之下自然有許多抱怨和不諒解。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外婆生動的模仿「黃李阿純」的經典情緒言行:一邊幹譙『幹你捞仔』,一邊就抄起手邊傢伙(板凳、或農具等)往自己兒子身上『貓落去』。誇張的是,被打的兒子(也就是我外公),當時都已經當爸爸了呀!還這樣被自己的阿母狠揍...外婆還說當年親眼看見,外公躲回家偷偷掉淚的情景。
左起:外曾祖父「黃阿永」、外曾祖母「黃李阿純」在茅草屋祖厝外合影。其實有很多張這系列合照,外曾祖母都是「腳開開」的坐姿,大概是我阿姨拍照時提醒,才有比較含蓄的影像(笑)。
晴空下的外婆家與下方以頹圮的祖厝。
外曾祖父母以前居住的祖厝,內部尚有隔間,屋頂由茅草、竹子、鐵皮構成;屋體為柴房,水泥牆面僅佔房屋全體的三分之一。目前交由最小的叔公管理,內部堆積了各式雜物,以及待回收的廢棄漁網漁具。祖厝正右方是早年東澳媽祖廟的舊址(現已荒廢)
令許多孫子緬懷的「邱阿竹」,是心思細膩的父親,未來會再特別撰文介紹他。
2018年農曆年,外婆熟練地處理從粉鳥林漁港上岸的魚貨。
朝天宮是東澳人的信仰中心,主祀媽祖。儘管快要80歲了,外婆和一群年邁的阿嬤們,只要身體還行,有空就會去廟裡幫忙,擔任社區「老人送餐」的備料志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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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:
我媽說,以前的孩子,張嘴會吃就要開始工作了。想想自己生長在最好的一代,父母親懂得節育、投資孩子,三不五時就關心我們是否吃飽睡好,而過去資源貧脊的年代,父母親只能竭盡所能地讓孩子求溫飽...適逢溫馨的母親節,和家裡的長輩們抱一個,好好聊聊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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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口述老台語的記憶:
「大通埔」-指現今宜蘭廣興一帶。
「戶口」-讀音近似「雞尬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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